数据一向是编辑部关注的重点,也是贯穿所有媒介研究的暗线。黄升民教授从数据流动与隐私保护的关系切入,在AIGC的热潮和忧虑中,解读数据与治理的矛盾。
分析终端、平台、广告主、第三方、监管等各环节的案例后发现,矛盾之间看似剑拔弩张势均力敌,其实在以小博大、以滞后对先进、以有限对无限,尤为关键的是角力在不同层面,矛和盾的定义不同表现悬殊,需做区别看待,再加以综观。
以数据与人的关系而言,这一矛盾关系可以分为三层。
首先,数在物外。以人的生存发展为立场以人的共生链接为对象,繁多的场景下隐含着无穷信息。起心动念风吹幡动言行举止嬉笑怒骂皆为信息,群体之内组织之间的信息更加不可胜数。数的发明可谓一大创举,将信息进行直观的分类和揭示,信息由此具备了呈现的可能,人的决策亦围绕数而展开。
数在物外,数据正是众生生存的利器,吸纳数据计算数据遮掩数据改造数据,运用之妙存乎一心。久远如孙子兵法三十六计,切近如收视监测天眼系统,以物外之数驾驭物内万象,数据之矛当然越锋锐越有利。既是人所握持的工具,自然随时可丢弃随时可改造,至于防御,更加不在话下。
其次,数据造境。效率最优规模最大利益最大,这是在《媒介,帝国主义》中,编辑部提炼的帝国演进之道。最低成本最快到达最短路径最佳体验最强引力最高忠诚,是媒介所愿亦是品牌热望。若要达到这样的境界,数据正是核心关窍。互联网以比特解决稀缺,内容成为元素,频道化为平台,无限终端无限传输以无限链接对接无限需求。数据成为人们生活之城池堡垒,亦是呼吸吐纳须臾不离的空气水分。
数据无法脱离,所能做的无非改造和净化,至于举起盾牌防御其扩张,既违背“居民”本心,更脱离个体的能力范围,而只可托庇于精神或现实意义上的“无形之手”——法律的意义就在于此。另一种可能,则是数据“城邦”之间发生战争,所谓数据伦理和道德即成为相斗的武器。在这一层面上,作为隐私的盾,是人所提炼出的凝聚共识且可防御治理数据的工具,然而法律不断推出条款持续落地并不能掩饰盾的虚浮无力。数据与发展一体两面,盾与其说是防护不如说是故事,与其说是实质毋宁说是宣传。互联网平台的自我剖白与设限,其实质在于遮掩矛的锋芒与杀气。与数字化时代相伴成长的一切组织与个体,其安生立命之所都在于数据,数据的积累者治理者沉溺者融为一体,不愿亦无力敲响数据之丧钟,更无法构筑数据之防线。
第三,数据即我。数据所构造的时空中,唯有献出数据让渡隐私,作为个体的欲望方能得到满足;唯有驱动数据,作为组织的生存才可得到保证。在流动中,“我”得以生存和满足,“我”亦被数据所改造。个体向媒介展露自我,媒介以技术捕捉需求,数据在媒介内部流通在生态之间共享,成为媒介的血液系统与神经网络,媒介逐渐成长为拥有头脑和四肢的巨人。生存惯性一旦形成,相互依附的关系牢不可破,势必推动数据以加速流动,才能确保巨人的王座永存基业长青。
数据包裹万物吐纳众生,数据直入灵魂改造肉体,数据再造数据、数据理解数据,数据与数据循环相接,将AI推到AGI的新高度。当数据即我,所谓矛盾所谓攻防就彻底失去了意义。一个人要想离开数据而生存,正像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无法实现。
如今我们所处的时代,数据同时在三个层面发挥作用。数据既为工具又为环境同时进入存在本身,数据的伟力彰显亦露出獠牙,已经引起了足够广泛的关注和忧虑。是否能够寻到合适的路径呢?最为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如同科幻小说所言,拔掉电源回到原始,一切归于沉寂。然而数据与人无法分割,拔掉电源无异于抽掉空气。
数据的车轮滚滚向前,大数据继之以云计算、AI、元宇宙、GPT,围绕着人的数据已经叠加到无限,人被复制被攻破被俘虏被重塑,或许并非悬想。
在不断加速的流动中,数据愈发细碎亦愈发宏大,微尘巨像皆为数据,奔腾汹涌不舍昼夜。当数据击穿一切消融一切,数据最终成为黑洞。
黑洞之内,数据永生。
(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资深教授、广告学院创院院长、中国广告博物馆馆长)